无处藏身的村庄
1
所谓故乡,大概就是我们最初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吧。
是的,故乡,是生活的起始处,她为你的一生铺设底色,埋下伏笔;她是人生画卷的浅色封面,是一本永远阅读不完的厚重经典;她是生命之歌的序曲和最后的音符。
在名流大家的笔下,故乡总是充盈着诗情画意的美妙天堂。鲁迅笔下的水乡绍兴,沈从文、黄永玉笔下多情的湘西凤凰城,贾平凹笔下的八百里秦川……哪个人的故乡不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所在?哪位大家不是受到故乡山水的滋养而成长壮大走向远方的?
然而,我的故乡虽然养育了我,却不是个令人乐不思蜀的地方,真的不是。不是我数典忘祖,也不是过河拆桥,更不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
故乡,对我来说,是田埂上踏不尽的荆棘野草,是早中晚一日三餐吃厌了的南瓜、山芋;是村民们吵不完的架,是邻居大婶骂不绝的娘;是床铺上捉不完的跳蚤,是村前屋后淌不尽的污水;是祖母和母亲手上推不醒的石磨,是姐姐和弟弟脚下浇不出收成的薄地……
故乡的穷山恶水,埋葬了我辛劳一生却不得温饱缺医少药的祖母;
故乡的穷山恶水,埋藏着我和蔼可亲与人为善却与病魔交恶的外公;
故乡的穷山恶水,埋没了我风流倜傥却怀才不遇英年早逝的父亲;
故乡的穷山恶水,迫使我善良的姐姐远嫁他乡、勤劳的弟弟外出谋生……
故乡的地瘦人贫,陈规陋习,曾经给予我饥寒交迫的噩梦和贫病交加的困境,赋予我少年的烦恼和青春的惆怅,令我对她爱恨交加,毁誉参半,迫使我在少年时代就以叛逃者的姿态背井离乡,洒泪而去。
2
屈指算来,离开故乡已经20多年了。
我的故乡坐落在淮河支流——池河的岸边上。虽说字面上有在水一方的韵致,其实我心里最清楚,这多少有些牵强附会附庸风雅。我家所在的村庄,离池河大桥少说也有20里的路程。
池河镇上有一座石墩木身的古桥,穿街而过,贯通东西。据说它始建于隋朝,数次毁于战火和洪水,又几经修复。河水泛滥时浊浪滔天,河水干涸时砂石峥嵘。桥下水中的石头缝里,还生长一种梅雨季节才能偶尔一见的梅白鱼,出水即死,娇嫩而鲜美。石桥的不远处还有一座杯桁桥,不知哪位文人雅士为此撰写了一副对联:“池河无水也可,杯桁非木不行”,贴切,工整,也算得上千古绝对吧。如果从文化上追根溯源,这一点,便是故乡最值得一提的名胜和文化背景了。
然而,我的家并不在镇上,而是坐落在池河支流的一段叫做南湾的小河边上。说是河边上,仍然有点勉强,村庄其实立在岗头上。南湾平时并没有水流,只有曲里拐弯的地方和深凹低洼处才有积水,应该叫水潭的。只有到了雨季,小河才像模像样地开流。沿河两岸,高高矮矮地生长着已经成材和尚未成材的树木,像两列蜿蜒不整的绿旗兵,常年累月站立在村庄前隔岸相望。庄稼地像一块边缘不整的灰黄色格子布,披挂在属于江淮分水岭一部分的土丘上。这里冬冷夏热,四季分明,但常年闹灾——有水时涝灾,无水时旱灾。
3
回过头来看童年,平心而论故乡并非一无是处。
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过后的1962年的夏天。虽说是“解放以后”了,故乡村民的生活仍然是贫困得可怕。绝对的贫困,却从某种意义上造就了一种不期然的公平——那就是集体无意识和群体无差别。一眼望去,村庄上清一色的土墙茅屋,高低错落,分不出彼此之间的等级和差距;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亩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一样的生产方式,一样的生活方式;一样的经济拮据,一样的生存忧愁,一样的衣食住行,一样的盲目自足……
孩子们当然体会不出与生俱来的艰辛,不需要像父辈那样为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的金贵而愁肠百结,他们更是无法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苦中作乐的法子倒也不少。
我一直以为,小时候的家是名副其实的家。不像长大成人后,家只是来去匆匆的栖息地。人对家的依赖程度,从小到大与人的年龄大抵成反比关系,从大到老又呈正比关系。
我的老家是典型的草顶土墙带有浓郁原始意味的茅草房。现在,类似的民居已不多见,至少在我的孩子的眼里,那种结构的房屋早已成为历史,充其量只会让他们联想起韶山冲、卧龙岗等伟人名人的故居旧址什么的。而在我的记忆里,它依然是那么的温馨,那么的亲切。
如果我也能把儿时住过的房子叫做旧居的话,它的情况大体如此:小王庄从东往西的第二个庭院便是我家,前面两间是杂物间和鸡舍,西侧是一间厨房连着猪圈,后面三间是正屋。人口最齐整时,我祖母、父母亲、三个姐姐、两个弟弟和我就生活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天地里。院墙和房子一样,一律由土疙瘩垒成。这与左邻右舍并无二致。与众不同的是,我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肚里很有些墨水,很讲究生活情调,屋子里不仅挂着他自撰的中堂和对联等字画,还摆满了琴笛喇叭唢呐锣鼓家什,逢年过节时捣鼓起来,乐声震天,远近闻名。院子里种了不少的树。正屋大门的东侧,一棵栀子花占据了整个院子约十分之一的面积,可以想象它的树龄之高、树冠之大了,时逢花季,数百朵洁白的花蕊次第绽开时的芳香和蔚为大观不难想见;西侧是一棵石榴树,“五月榴花九月枫”,栀子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左一右,一东一西,一红一白,衔泥的燕子飞来飞去忙个不停,蜜蜂穿梭其间哼哼个不亦乐乎。这景致,在一排灰不溜秋的乡村建筑里,煞是夺目惹眼。到了果实成熟的八月半,硕大的石榴缀满枝头,又酸又甜的滋味不知道馋死了多少和我差不多大小的捣蛋虫。我奶奶忙闲下来的时候索性就端个小板凳,嘴里叼着一管旱烟枪,坐在树下死看硬守,不时朝着在墙头上探头探脑的馋鬼们骂上几句无关紧要的难听话。院子里还有槐树、桑树、楝树、椿树、桃树、泡桐等等树木,这与家前屋后,村前庄后的种植就没什么区别了。绿树成荫的时候,茂密得简直找不到房屋所在。“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是的,有树就少不了鸟,有鸟就会有窝,有窝就少不了蛋,爬树摘果子、捉鸟、掏鸟蛋,在树下乘凉听故事,那可是我和小伙伴们其乐无穷的乐事、趣事啊!
要说乐事,逮鱼摸虾,放牛吃瓜也不逊色。
村庄附近没有水库,多的是深浅大小不一的水塘。除非干涸了,鱼虾泥鳅黄鳝是少不了的。水鲜最丰富的,当然还是南湾里,长长短短少说也有四五里地的水域。那时候,化肥农药还没像现在这样时兴,因此,鱼虾螃蟹,乌龟王八,稀罕一点的还有河鳗,几乎应有尽有,只要赶上雨季,或者水丰草美的年分,你瞧吧,大人一展身手不用说了,就连光屁股的小子也能顺手捉它个三只五条什么的。或钓,或摸,或下罩,或放网,即使一无所获,能三五成群地下水游泳、洗澡、打水仗,就够舒畅滋润的了。
沿河边上一般是不种庄稼的。草地,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地,那是给牛羊们留存的口粮,也是放牛娃们的天堂。随便把牛羊往河边一丢,你只管玩自己的去吧,到时候保准牛羊吃得贼饱。听大人说书、下棋、跳绳、追野兔、挖刺猥、烧蚂蚱……花样百出,日日翻新。最刺激的要算得上偷瓜了。村里的瓜地也在南湾边上,由护林员王大爷日夜守护。西瓜、香瓜熟了的时候,那种诱惑对七八岁头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挡也挡不住的”。正像孔乙己所狡辩的那样,我们的说法是“偷瓜不算贼,捉住一顿捶”,反正是生产队的,吃了也就吃了,只要能躲开王大爷的鹰眼,不怕他骂你祖宗三代,不怕他通常是朝天鸣放的猎枪,你只管爬进瓜地,摘下一个,不管生熟,拔腿就跑,一头躲进树丛或者跳入河中,你就尽情地去享受那甜掉牙或酸掉牙的战利品去吧……
我至今仍然觉得那是苍天的一种恩赐,或者说是冥冥之中造就的公平。人多地少且地薄,一年四季望天收,从我记事开始到离开家乡,米面细粮从来没有填饱过肚子。但是,物质的匮乏和客观上的与世隔绝,并没有造就童趣的丧失。那么纯净清新的空气,那么多的野花酸果,那么心无旁鹜的自得其乐,对于今天生长在水泥和钢筋堡构筑的堡垒中的孩子来说,只能是留存在上个世纪永不再生的童话了。
4
我终于走近了自己的故乡。一种物是人非的隔世之感扑面而来。
村庄里、河边上、庭院中,统统没有了树木。没有了树木,自然而然地没有了绿荫,没有了果实,连乌鸦和麻雀都无处筑巢了。失去了树林和草地的南湾,像一只被拔去睫毛的眼睛,淤积了,堵塞了,河床高了,河水浅了,有积水的地方已屈指可数。
远远地看,村庄还在,但围绕它周围的树林不在了;树林不在了,哪里还有鸟的踪影?
过度的开垦,使河边的草地荡然无存,甚至连田埂都逼仄到走不了人的地步。那父辈一样不声不响的水牛呢?那回肠荡气不紧不慢的牧笛呢?那机灵的野兔和笨拙的刺猥呢……失去了野生动物的田野,除了庄稼,便是庄稼人,孤寂得连沟渠里的水都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化肥农药的滥用使水中的鱼虾和草丛里的昆虫失去了生命的家园,因此,也就没有了优哉游哉的身影和自由吟唱的和声。
我家的草屋还在,家却不在了;炊烟还在,我的饭桌、饭碗不在了;庭院还在,却没有了栀子花的芬芳,没有了缀满枝头惹人垂涎欲滴的石榴;树桩还在,而满园的高大和挺拔全部成了刀斧下的冤魂。
村民还在,但是,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我。年老的陆续走了,走进了南湾边上那一垄高高的黄土地,问号似的身躯都躺成了一去不复返的破折号,再也听不到我的问候了;青壮年一辈的,搬迁的搬迁,外出打工的,远赴连疆报效祖国的,穷争恶斗被判刑的,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一帮所谓“613860部队”生疏地远远地观望着我这归来的游子,没人再敢呼唤我的乳名。
护林看瓜的王大爷随着树林的人为消失而消失,含恨躺进了坟墓,再也没了叫喊,没了骂骂咧咧,没了可有可无而又威严无比的咳嗽声,没了半空中那震撼人心的枪响……
我笔挺的西服、铮亮的轿车,与灰暗的草屋和村民黝黑的皮肤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也标示着我所在的省城与我的故乡之间文明的级差,丈量着偏僻乡村与发达城市之间无法抹平的鸿沟……
5
从此以后,我只有依靠想象来保持与记忆中的村庄必不可少的联系了。
背井离乡,使我有机会站在远远的地方怀想故乡、观察故乡;远离故土,使我有清醒的头脑思考故乡人今天和明天的命运。
这一切又促使着我下定决心,把你——生我养我的故乡,以印刷体汉字的形式掺着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态,曝光在纸张上和别人的眼睛下了。
但愿这一切都成为历史吧。
然而,它毕竟还是活生生的现实——让所有的人的眼睛都难以为之一亮的现实。
原谅我的不肖和忤逆吧,故乡!世上人人都爱故乡,我也不例外啊。可我,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爱你。我的心迹,你能读懂吗?我的表达方式,你能接受吗?
我不知道这和故乡的山水一样粗糙的文字,会不会变成一种意料之外的锋利和残忍,伤害到你早已千疮百孔的肌体,连同我那不该受到伤害而又不得不受牵连的远亲近邻?
你——我的故乡,潜藏于我记忆的幽谷,虽然魂牵梦萦,但深不可测;你时常在我的脑海里翻身打滚,好似一个神经脆弱的失眠者,自己不得安睡,又搅得我不得安宁;又仿佛一团永远也化解不开的酸溜溜甜丝丝苦涩涩的多味团儿,藏在腹中,鲠在喉头,咽不下去,又消化不完。
故乡哟,无处藏身的村庄,我将一辈子与你同在,难分难解,却又只能天各一方,遥遥相望了……
作者简介
赵昂,男,1962年6月出生,安徽定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法学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公安大学公安文化研究所特邀研究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副主席;曾任《警探》杂志主编,现为安徽公安职业学院负责人,二级警监警衔。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冷言热语》《思想的碎片》《正确的废话》《穿裤子的汉字》《二指禅》《正经八百》等杂感随笔16部;2002年被授予“安徽省十佳出版工作者”称号,作品和成果曾获省、部级理论文章、文学、艺术和科技进步奖。
(本期组稿编辑:马丽春,本文部分配图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