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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杂记
文/蔡骞
2021年年底,在完成儿子的婚姻大事后,我的“心病”再次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在妻子和家人的鼓励下,在医生们“已到非做不可”“迟做不如早做”的几近一致的诊断下,我终于决定把拖了3 年的心脏瓣膜更换手术做了,为心脏重新安装一个门,一个进口合金打造的防盗门。在28天的医院生涯中(其中有三天半是在ICU中度过的) ,对于一个多愁善感又有几分喜欢文字的人来说,禁不住想多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现将这些“想多了”以及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兹录于此,聊作平生一个纪念吧。这些所思所想,这些所见所闻,由于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读起来未免让你会有前后颠倒时空错乱杂乱无章之感,但这也正切合了本文“杂记”之主题,也算得上是歪打正着。写作此文,本人还处于大病未愈麻药余威还在之时,难免会有一些胡乱之语,还望读者诸君见谅了。
1.度秒如年ICU
医院心外科ICU集中在外科楼七楼。ICU里一张张病床,洁白的床单,惨白的灯光,还有一个个身着白色护士服的护士,让人想起了纺纱厂,让我想起了那些纺纱厂站在织机前的女工,只不过纺纱女工管理的是织机,护士管理的是病床,还有病床上的人。相比起来,护士的责任更重,丝毫马虎不得,他们的态度直接关乎着人的生死。
这次住院中,在ICU中的三天三夜又半天的经历可谓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何谓ICU?重症监护室也。进得ICU就意味着你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了。
我的痛苦来自于我的清醒,异常的清醒。郑板桥有句传世名句:难得糊涂。我的痛苦就在于糊涂不了,清醒着就容易想东想西。那三天三夜又半天完全是睁着眼睛过来的。眼睛睁着,脑子也没闲着。我的前世今生在脑子里电影似地播放着。为什么睁着眼?说个掉底子的话,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此时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惧怕死亡!我害怕一时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我们平时很多事情不涉及到自己,不落到自己身上,说什么都可以,一旦真正落到自己身上了,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原先的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怕死,是因为我们那时候还年轻,死亡距离我们还很遥远。现在人到中年,死亡距离我越来越近,人的零部件越来越老化,需要维修和更换的也越来越多。一句话,单身汉会管老婆,说别人易,说自己难。
说了这多,好象并没有说明在ICU如何如何痛苦,如何如何度秒如年。这些在下面的文字中不时有零星的表述,虽为星星点点,却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2. ICU里的高人
我在ICU里睁眼了三天三夜又半天,在这段睁着眼的时间里,我也见过几个高人:他们竟然鼾声如雷!对他们,我是一万个佩服的!相比于我的清醒,他们是糊涂的;相比于我的想东想西,他们是简单的;相比于我的痛苦,他们是幸福的。他们只需睡觉,把一切交给医生,一觉醒来,他们又重获新生,哪怕从此一觉不醒,也是去得不知不觉毫无痛苦。我想,这也许是他们前世好事做得到位或者今生修练得道了吧。
3.不完整的人生
从ICU出来几天后,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徒生出“不到ICU走一趟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这个恐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遭千夫所指的想法来。是啊,这样完整的人生又有何益?我宁愿不要这完整的人生也不愿到ICU里走一遭,哪怕是一秒钟。
4.偷带一把手枪
说起ICU的痛苦程度,真可以说是平常不能忍受。一曰缺水。心脏手术后是要严控水的,过多饮水非常危险。所以,你想与护士套点近乎,想额外要点水喝,是绝对不能实现的。把护士喊成医生甚至教授都没用,护士都按照流程操作。按既定的流程操作,最为安全与妥当。一来这些流程是经过千百次检验过证明是安全的(当然也不排除特殊情况),二来按流程操作,哪怕出了问题,也是流程制定者的责任。这时候,你嘴巴上干起了泡子,鼻子氧气罩上的一滴水,比上甘岭松鼠的一滴尿还珍贵,其干渴之状甚至比上甘岭还要恶劣。在上甘岭也许还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干渴得实在受不了了,说不定还可以跃出壕洞,杀他几个敌人以得解脱。而在ICU,根本就没有跃出壕洞的机会。我曾试着努力过,尽全力地去想梅子,想学曹操的望梅止渴,结果不尽人意,口腔依然若枯井,哪里有唾液渗出啊。以致于,我认为望梅止渴的故事根本不是那回事,只存于想象中,只是一种文学手法而已。二曰身陷囹圄失去自由。你想象一下,呼吸机上着,浑身上下插着输液管、导尿管、引流管,还有各种仪器的传感设备,这种情况下,你只能以一种姿势躺着,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其惨状堪比渣子洞。我当时想,如果这是在渣子洞,我还可以以头撞墙杀身取义,而在这里,我连自杀的机会也没有!
总而言之,ICU绝对不是人呆的地方,其痛苦非常人能够忍受。如果有一把手枪,我会毫不犹豫地对准太阳穴,结束自己的生命。
5.多活三十年
这次ICU经历,其所受的苦,所遭的罪,真是一言难尽无言能表,非亲历者不能体会也。我睁着眼睛突发奇想,经此一历,如果不多活三十年,这桩生意就亏了。所以,余生,我得好好活,争取不亏本。
6.同病相怜
应该说,这个成语是我入院以来最为强烈的一种感觉,一种强烈包裹着我的一种氛围。不管是在心内科还心外科,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大家同住一层楼,大家都为了大同小异的心病(心脏病)而来。有男人有女人,下有三岁孩童,上有九十五岁老者。有心律不齐者,有心动过缓者,有心动过速者,有心房隔墙不齐者,有心脏穿孔者,有天生瓣膜只有两瓣者,有瓣膜老化关闭不全者,有主动脉瘤样扩张者……大家猩猩相惜,相互关心,相互照顾,相互鼓励。在这里,尔虞我诈等等人性之恶统统消失不见了,在这里,看到的都是人性之善的光辉。
7.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果说,同病相怜是我入院以来进入我脑海中的第一个成语,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则是闪现于我脑海里的第二个成语。在这里,在医院里,作为病人,是百分之百的弱势群体,是没有任何的主动性的,对于病人,一切都是被动的。病人,这时候是个外行,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一古脑儿交给了医院,交给了医生。病人这期间只需听话,只需配合就行。相信也好,半信半疑也罢,反正在不知不觉中,你成了一具任人摆布的肉体,这点,在手术台上,在全麻的状态下,得到最为明显的体现。
8.签字
所谓签字,并非是医生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医生指定的位置,被动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已。医疗条款众多,又制定得细且严谨,不要说看懂,就是看完也是不容易的,更不说逐条琢磨了,质疑更是谈不上了。医生叫你签你就得签,不签,手术就不能实施。手术前,大大小小的条款签字大概超过十次了。总的一条,医生和医院并不保证手术百分之百成功,成功了是医院的功劳,成功了是医生的技术精湛,失败了,是个体化差异,是意外,是你中奖了:剩余的百分之几的概率落到了你身上。一句话,医院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是霸王条款。但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我是医生,如果我是医院一方,也许也会这么做。任何事情,谁又敢打包票百分之百成功?谁也不能。只有这一系列的字签下来,才能让医生们放下包袱,全力以赴投入手术中。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也是为病人好。
9. 身不由己
时至今日,开胸心脏换瓣膜手术已经过去两月余,但我依然恍惚还在梦中,依然不敢相信我已经做手术了,我已经成了一个正在恢复中,当然也永远恢复不到原样的病人了。在整个求医问药过程中,我相信始终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的力量裹挟着我一步一步朝前走,直至医院的手术台。
先是各大医院的检查,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医生的说法也逐渐趋向一致。这就是,病情一次比一次发展(说恶化不好听),手术是唯一的最终的选择,手术只是时间问题,最终是逃不掉的。
后是妻子儿子的态度。他们几乎一致认为,既然医生意见几乎一致了,说明诊断基本上是准确的。这个病就是个定时炸弹,指不定何时爆炸。与其这样整天担惊受怕惴惴不安,还不如长痛不如短痛,早排除早安心。家里这种氛围日渐浓厚,占了上风。
入住医院后,四周都是同样的病人,他们都是来做手术的,好像手术不要钱,好像医生就是他们的亲戚一样,丝毫不考虑手术的风险性。他们鼓励我说,不要怕,睡一觉(指上手术台),醒来就是一个新人了,说得不晓得有几轻巧。
我感觉到了身不由己。
所有的字都已签完,就在手术的前一天,我还生出逃出医院的念头,我好想逃,可是却逃不掉……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我的地盘我做主,我的身体我做主……这种种情形这时候成了一种美好的愿望,一种无法控制最终也无法实现的愿望而已。
人,很多时候,并不是为自己活着的!
10.心门
门象征入口,是从一个空间到达另一个空间、 从一个经验、 视角达到另一个经验与视角的通道。国有国门,家有家门。心内科主治医生对我说,心脏就像一座房子,也有几个门,包括进户门和房间门。主动脉瓣膜就是进户门,二尖瓣膜和三尖瓣膜就是两扇房间门。你的情况就是进户门坏了,且程度已超过内科保守治疗的范畴,只能通过外科手术换门了。如果不及时更换进户门,等到小偷进去把你家的东西搬空了,再修就晚了。
心内科主治医生的比喻,让我对我心脏的病情瞬间明白了,让我终于下了决心,决定换门,我决不能让小偷随随便便进到我的家里来。
11.被偷走的时光
按计划,11月22日上午八时许,手术室专门护士来接我,在交出手机等随身物品前,我抢着最后几分钟的时间,把在凌晨写的题为《如果万一》的后事交待(也算是遗嘱吧),分别发给了妻子、儿子和大侄儿后,我把手机递给了妻子,然后上了手术床,与妻子挥手道别,护士推着我进了手术室专用电梯,由13楼来到了5楼的手术室。就在前一天晚上,我特地洗了澡洗了头,浑身上下搞得清爽爽香喷喷的。我曾和病友们开玩笑地说,我这是搞干净好让人宰割呀。
进了手术室,只见三名穿着绿色大卦的医生早早地等在了那里。在医生的引导下,我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躺上了手术台,然后是全身消毒。消毒快结束时,一名医生问另一名医生手术位置在哪儿,被问的医生这时拿来一支笔头较粗的记号笔,在我的胸口很随意地画了一道线,我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可能医生画线的动作很随意,那条线画得并不笔直,甚至有点歪歪扭扭。也许医生们都知道是开胸手术,大致位置是错不了的,因此对那条歪歪扭扭的线并不在意。医生拿记号笔在我胸口画线的时候,我想到了过去木匠的弹线取直动作。过去的木匠在做木匠活时,要用墨盒。墨盒里有墨,还有一个卷线的摇把。把线拉出来时线沾上墨汁。线两端按在两点之上,然后把线稍稍提起,松手,就弹出一条直线。然后照着这条线锯木头,确保锯出的木板不走样。消毒及画线工作完成后,一名医生把一个氧气罩似的东西移近我的面部,罩在了鼻子上方。一股白色的烟雾从氧气罩中冒出来。这时候,握持氧气罩的医生还不停地与我唠嗑,问我叫什么,今年多大了,以前做过手术没有,我一一作了回答。我记得手术前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医生问我有假牙吗,我说没有。随后医生叫我深呼吸,并将氧气罩似的东西用力压在了我的脸上,我按医生说的,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ICU出来后,妻子告诉我,按计划手术只需三个半小时的,结果情况比预
想的复杂,用了七个半小时才结束。上午八点左右进的手术室,下午三点半才从手术室出来,并直接进了ICU。进了ICU后,又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醒来,我不知道,妻子也不知道,因为ICU室是不允许病人家属进入的。这就是说,我全麻全然不知觉的状态最少超过了七个半小时。这七个多小时,我从这个世界上溜走了,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或者说,这一段时光,我的世界断片了,无法做到无缝连接了!这一段全麻的时光,无疑被上帝偷走了!在时间的连接上,我的人生从此不再完整。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在我这段被上帝偷走的时光里,我赤裸裸地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医生们摆布!这时候的我,与农村杀年猪时案板上的白条猪何异?想到这里,背部随之嗖嗖掠过一阵凉意,禁不住冷汗涔涔啊。
12.邻床的老谭
就在我在ICU清醒不久,右手边的病床上来了一位病人老谭(从医生对他的称呼上得知)。由于我一直醒着,见证了老谭到ICU后发生并发症的整个过程。老谭到ICU后,一直病苦地呻吟着。护士小姐戴着一副眼镜,对老谭的态度很不好。这个护士是老谭进入ICU后的第一个护士,一开始就对老谭很不客气:哼什么哼呀,能不能停停啊?你以为到ICU旅游来了?你还大吃大喝不?唉呀,你看看你的黄痰真恶心……
我实在搞不清楚这个护士怎么会这样?难道她对老谭有仇?难道她认识老谭?仔细一想,这种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想,是不是她最近失恋了还是遇到了其他不顺心的事。鉴于她对病人这个态度,我把她亲切地称作“四眼”。还好,托上帝的福,我没遇到她。同时我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把她轮换到我的班上啊!
还好,照顾我的护士都很好。不仅态度好,修养好,而且技术精。因为,隔壁左右的护士们,不时来到我的床边向她(们)请教问题,她(们)都很耐心地作答,有时还过去帮忙。与邻床的老谭比起来,我简直在天堂。
时间的秒针如蜗牛般缓慢地移动着。突然,老谭的呻吟声大起来。“四眼”说,哼什么哼呀,在ICU可不是来享福的呀,你再大声哼哼,小心我不理你了。老谭管不了这些,呻吟声更大了,一边用手拍打着床沿,一边口里喊着心脏不舒服赶紧叫医生救命之类的话。见此情形,“四眼”也不敢马虎,马上电话与楼上的医生联系。不一会儿,下来了三个医生,给老谭拍了胸片,又抽了血。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位医生对老谭说,老谭,要给你打一针,一个小针,会有点疼。需要先把你的四肢固定起来,你要配合。老谭很配合地嗯了一声。医生们说着开始给老谭固定四肢。这哪里是打小针的架式?套用一个耳熟能详的抖音说就是,我信你个鬼,你们这些医生坏得很(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老谭四肢被牢牢地绑在床上后,医生先给老谭的大腿内侧打了一个小针,这是麻醉剂。随后拿出一个小拇指粗细的针管,打在老谭的股动脉上。原来,老谭心脏搭桥后出现了并发症:出现了血栓。这可是要死人的。医生们给老谭装了一个血液体外过滤设备,以把老谭血液中的血栓滤出来。
临走时,医生对老谭说,老谭,手脚不要乱动,小心把设备搞坏了,这个设备很贵的,挣坏一个两万,再挣坏一个再两万……
老谭这时已是气若游丝了:我不动,我不动……
在ICU,有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也有最好的急救药,除非特殊情况不会让你轻易死去,但是可以让你生不如死。这就是ICU。
手术并发病就发生在身边,我哪里还敢睡着啊。
13.优质病人
在ICU清醒着有一个坏处,就是不该听到的听到了,不该看到的也看到了。应该是在ICU第一天吧,因为我刚清醒不久。医生对接班的护士说,这是个优质客户,哦,应该称优质病人才对。可能医生看我睁大眼睛还醒着,前面的话说得较为含糊,我没听清。只听到医生后面说的话:这是个文化人,他的名字与汉朝出使西域的张骞是同一个字。听说还是个作家,我百度了,他写过科幻小说《地球未来》的。我一时并没明白他们所指的优质病人的真正含义,后来把另一段医生与护士的对话结合起来分析,我想,他们把我称为优质病人,其实与我本人的素质高低、文化深浅以及写没写过小说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落脚点还是在优质客户上。何谓优质客户?我想用不着多解释了吧。如果还想不明白,那就接着往下看,前后结合起来看,看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ICU惨白的光让人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今夕是何年。大概是第二天吧(从护士们交接班的人次上推测,每三班为一天),我左手边的病人出了ICU转普通病房了,紧接着又来了一位病人。护士问医生:这个病人怎么搞?医生说:这是个老板,有钱,他还想活……护士说:我知道了。别小看这简单的三言两语的对话,其中的乾坤大着呢。现在你该知道优质病人的概念了吧。
14.病房理发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我们暂住的过渡病房(可住8名病人,再加上陪护,一共住了不下20人)来了一位理发老师傅。本来入院前,按妻子的意见理了发,理得很短了。无奈发型太时髦,与我年龄不相符,实在接受不了。为此,我特地去医院外面找,甚至找到附近一个小区,结果也没找到理发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蓦然回首,师傅就在眼前。我决定把发型修一修。原来的头发已经理得很短了,没得法,只能朝平头、板寸方向改。师傅最后为我改成了板寸。师傅说,你看,经我这一妙手回春,你一下子成80后了。师傅的话引来一阵笑声,一下子把病房里的沉闷气氛冲淡了许多。
15、西医的功劳
过去医学不发达,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现在医学发达的意义在于,同样是死,只不过是知道怎么死的罢了!西医的功劳可能就在于此。
16.老板的遗言
这是护工老胡讲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出了ICU转入普通病房,几天后精神略有好转,与病友们、护工们的交谈随之多起来。我说手术前一天凌晨含着眼泪写遗嘱呢,还说把仅有的几万元私房钱都转给老婆了。同病房的护工老胡听了问我:你把私房钱转给老婆了后悔了吗?我看了身旁老婆一眼一时无语。老胡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真实的,听了你就知道平常人与老板们在处理问题上的区别了。
老胡去年给一个老板当护工。这个老板的心脏病比我的还严重。手术前一天,这个老板花了整整半晚上的时间,把所有的银行卡的卡号、密码、余额,还有某某某欠他多少钱,欠条在哪儿,外面还有多少多少工程款还没结回等等,写了整整半个笔记本,并把这个笔记本交给老胡保管。老板嘱咐老胡,如果能下手术台,就把笔记本交还他本人,如果出不来手术室,就把笔记本交给他老婆。老胡讲到这儿,笑着说,且不说这个老板人品如何,但他的操作方法就很值得你借鉴哦。
我无语。我只能说,我当不了老板。
17.红衣服与转运珠
11月25日上午11时许,我终于度完了在ICU最后一秒的难捱时光,走出了ICU。当病床推出ICU大门的一霎那,我一眼看到了等在门外的妻子和儿子!儿子穿着一件大红夹克,妻子身着枣红色上装,我向他们做了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妻子儿子快步跑向我的病床,分别扶着病床的左右两边,与护士一道,把我送到了普通病房。
儿子说,老爸你看到了没,我和妈妈都是穿的红衣服,这是专门为迎接老爸战胜病魔走出ICU而穿的啊。妻子这时拽出了她戴的项链:老公,你看,今天我特地戴的转运珠啊……
后来我知道,我在手术台上任人摆布的时候,妻子儿子就守在手术室外的走道里,一刻也不曾离开。我在ICU里搏命的三天三夜又半天的时间里,妻子儿子轮番守在ICU门外的走道上。他们说,他们最怕最紧张的,就是约定与主刀医生在ICU门外走道上见面交换病情的时刻。换言之,妻子儿子在门外等待时的担惊受怕更令人窒息。
18.共同特征
在转入心外科前,在心内科住了一个星期。在与病友的闲聊中,发现大凡心脏病人,都有一个心急的毛病。明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明知心急不好,就是改不了。一件事,就是今天加班加点熬夜到深夜,也要把它做完,宁可明天一天无事在家睡大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心急,或者说,性子急,自然就脾气大。脾气大,容易发脾气是心脏病人的第二个共同特点。发脾气,免不了突然激动,激动自然对心脏是个打击,经常打击,长期打击,心脏自然就会生病了。这个特征在河南信阳的病友老余身上体现得较为明显。闲聊中,得知老余也是心门坏了,平时心率超一百,激动时超二百。他住院期间,他儿子来照顾他,一件事,在平常人看来就是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事,只要有丁点不满意,就对儿子大声斥责,好在他儿子总是笑,有时微笑,有时苦笑,有时无可奈何地笑。
心脏病人第三个共同的特征是喜欢生气,容易生气,特别是生闷气。生气了,如果说出来,或者说发泄出来,对心脏影响虽然不好,但与生闷气相比,还算好的。生闷气对心脏有着很强的杀伤力,气生了,无法排解,时间长了,肝郁结了,心脏也受损了。
这次ICU的惨痛经历,让我决定,以后的日子,尽可能做到不生气,更不能生闷气,遇事不急不躁,先让子弹飞一会儿再说,不知能不能做到。
19.多灾多难永不言败的卢行长
从住院部心内科转入心外科后,我心脏动不动手术基本上定下来了:做!但在做手术前,我的心里还是矛盾、焦虑、忐忑不安交织着的。毕竟这不是阑尾炎一般的小手术,而是要开胸要割开心脏的、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从手术台上下不来的要命的大手术。说不担心,说不畏惧死亡都是假的,试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真正不怕死呢?哪怕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共产党员,死也要死得其所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担心那百分之三的不成功率被我碰上了。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不假,虽然时下没有条件和环境,也并不需要我死得轰轰烈烈,但我也不能倒在手术台上,虽不能重于泰山,但也不能轻于鸿毛呀。我们来到人世间一场,还是要死得其所才好。
为了克服这种挥之不去的焦虑、恐惧心理,我决定向卢行长打个电话,寻求精神支援,毕竟他做过大手术,经历过生死门坎。
卢行长是我乡党,也是我的启蒙老师(20世纪70年代在蔡赵小学大伢教小伢的那种),而且共过班子。20世纪90年代,在工商银行应城支行城关办事处,他当一把手主任,我当分管存款工作的副主任。他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他是个典型的工作狂,他那种永不放弃永不言败的精神永远值得我学习又学习。由于他工作踏实,又有办法,随着工作成绩的突出再突出,他的“官阶”也一升再升,先由办事处主任升任支行副行长,再由副行长升任行长。他任支行行长后,工作上更是努力。在他的带领下,应城支行各项工作在孝感分行各支行排名中名列前茅,特别是两项存款总量和增量,几乎占了孝感分行的半壁江山,应城支行由此也成了孝感分行的一面旗帜。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卢行长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时候,一场疾病向他袭来。卢行长病倒了,一查,胃癌!如果是一般人,恐怕难免被病魔击倒。但卢行长是哪个?卢行长可不是一般人!他以坚强的毅志与病魔作斗争,并且最终战胜了病魔。他出院后,体重一下子减轻了60多斤。但他只是休养了两个月后,毅然决然地投入到所热爱的金融工作中,应城支行的各项指标不断刷着新高,应城支行这面旗帜也伴随着卢行长身上那种永不放弃永不言败的精神越发熠熠生辉鲜艳夺目了。
电话接通了,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而且是吓一大跳。电话接通后,卢行长说自己在北京。说在北京并不让人感到奇怪,因为他女儿在北京工作,何况他现在已是退休状态。哪知他紧接着说,他现在正准备去北京301医院住院。这下把我吓得不轻,我第一反应是他的胃癌复发了(这个切除手术已逾十年了),再问,不是这么回事,而是他肺部长了个坨子。这个可不是闹着玩的,马虎不得。我说,301医院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去的。他说,不打紧,已托人找了关系疏通了关节,基本上下周就可以住进去了,而且找了最顶尖的肺科肿瘤专家。这下我心里好受了一些。哦,忘了说了,卢行长还是一个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他以他的可贵精神和待人诚恳令人信赖的人品交结了很多得力的朋友。你可以想象一下,应城支行这面旗帜能够红旗不倒,不仅没褪色而且越发熠熠生辉越发鲜艳夺目,是与这位应城支行的领头羊出色的社会活动能力不无关系的!
本来想寻求精神支援,没想到却找到了一位更需要安慰更需要鼓励的多灾多难的人!接下来,我们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相互安慰,相互鼓励,相互“坚强”着。卢行长对我说,面对现实不逃避,手术早做比迟做好,要相信科学,要相信医生……
是啊,要相信科学,要相信医生!我从卢行长的话语中,获得了无比强大的精神力量!我不相信,我的运气那么差,那微小的百分之三的不成功率会被我碰上。如果真的中奖了,也是命运的安排,也怪不得谁。有此一想,我的心也坦然了,焦虑和恐惧随之也减去了大半。
按时间推算,我俩几乎是同一天进手术室,只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武汉,一个为肺挖坨子,一个为心脏换铁门。
出ICU三天后,我的身体还相当虚弱,没有气力打电话,我在病床上颤抖着给卢行长发了一个微信,告诉他我没那么幸运,那微小的百分之三的不成功率没有砸到我头上。卢行长也很快回了信,卢行长在微信上说,谢天谢地,老天保佑,他肺上的坨子是良性的!
这是我们两个人最大的利好消息!我的心情也随之晴朗起来。
中国有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愿卢行长和我,都有些后福吧。
20.令人妒忌的老者
在住院部,在手术前的几天里,住在同一层的病人大多相互熟悉了,虽然并不互知姓名,但也都混了个脸熟了。我们之间在走道相遇或者串门的时候,相互都报以亲和的微笑,因为都得的同一种病,都相互同情和鼓励。一天晚上,时间还不算太晚的时候,我到隔壁病房聊天。一位老者的儿子把他父亲的检查结果给我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妒忌顿生。这位老者78岁,在家种了几亩地。身体一向很好,在家什么活都干,也没有什么不适。儿子多次要把他接到武汉养老,可他高低不干。他心脏彩超的各项指标与我的比起来,不知要好多少,基本在参考值附近,有的仅仅微微超了一点点。就我在与亚心、同济、协和医院的专家教授打交道过程中得到的知识,这位老者基本上就没有病。老者到医院,只是因为儿子给他买了一个电子血压计,这位老者有事无事就量着玩。每次量,血压都正常,只是心率只有40+,于是就害怕了。我想,这位老者心脏部件都好好的,心率是小问题,不测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都是测量惹的祸,也许他的心脏一生都是这么跳过来的,老者早就适应了。人都有差异性,现在医学也有说不清楚的地方。第二天,我再去看这个老者时,他已出院回家了。
21.宣布新家规
说实话,ICU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前面说过,在ICU,有医术精湛的医护人员,有先进的医疗设备,除非“万一”,不会让你死去,但是,却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当我躺在ICU的病床上整天整夜不眠不休的时候,我就想,等我出了ICU后,我要在我们家族中立一个新家规:凡是超过六十岁的人,突发疾病要进ICU抢救的,一律放弃抢救!因为ICU的日子太痛苦了,说度秒如年一点儿不为过。后来一想,咱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接近八十了,那就往后推十岁:凡是超过七十岁的人,突发疾病要进ICU抢救的,一律放弃抢救!
这条新规,暂时没和家人商量,不知通不通得过。
22.打赌
当我一如邱少云般一动不动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躺在ICU病床上的时候,突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我一定要与平素喜欢打赌的同事小刘打个赌:只要他能保持同一个姿势,不管是坐着躺着还是站立着,坚持一个小时不动给他一万元人民币,坚持两个小时不动给他两万元人民币……坚持不动的时间越长,获得的奖励越多!如果他能坚持三天三夜不动的话,我将给他一百万元人民币!
不要相信我有没有这个赌资,因为我相信他绝对赢不了这场赌局。
亲历过ICU的我有这个信心。
23.最大的损失
关于这次手术给我带来的经济损失,我在前面的《老板的遗言》这一节中略有提及。当护工老胡问我:你把私房钱转给老婆了后悔了吗?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默默地看了身旁的老婆一眼。其实心里恨老胡没有早些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现在说后悔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世上本无后悔药,覆水难收啊。
私房钱是夫妻之间一个永远的话题,也是夫妻之间的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一个要藏,一个要缴,夫妻二人斗智斗勇斗法,从古打到今,难解难分难分胜负。
今天在这里我要为私房钱,为男人的私房钱正个名。男人藏私房钱并非完全是为了做坏事,对绝大多数男人而言,私房钱就像他们的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私房钱,遇事都得打报告,这样怎么能让男人活得洒脱活得“伸头”活得体面?没有了私房钱,男人活得皱皱巴巴是必然的。所以说,没收了男人的私房钱,无异于摘了男人的胆,被摘了胆的男人从此走路也雄壮不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大男人的私房钱,不是被老婆没收的,而是我主动“上缴”的。你也知道,男人就是个面子动物,一生都活在面子里,我这句话里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成分占比很重啊。
一切权力归农会,一切收入交老婆支配。往后余生,牌不打了,酒不喝了,烟不抽了,对外应酬也不参加了,我还要私房钱干什么?所需物什,全由老婆调配,凡事不用操心,不亦是快事一件?!
由此看来,主动“上缴”私房钱,对于我而言,损失的是金钱,收获的却是健康和快乐。从大处看,从长远看,这笔生意还是做得值得的。
24.成功的人
病友老曹说,你是一个成功的人!老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着羡慕嫉妒恨的光芒。这时候,我与老曹相处时间还不太长,我们的关系,或者说,我们的心与心之间的交往还没有达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为什么说是心与心的关系呢?因为我与老曹素不相识,如果不是因为心脏病,在这个大千世界中,我和老曹也许永远不会有什么交集。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同病相怜并由此引发的更进一步的心灵交流。老曹接着为他的这句话作了注释:我们展转了几个病房,没见有哪个家庭,哪个妻子,哪家的孩子,对你的生命这么重视!在医院里,你享受的是过去皇帝般的待遇!另一方面,听你妻子说,你儿子上的是中国著名的中国人民大学,现在已在深圳一家公司的总部上班。老曹的意思,我不仅在夫妻感情上是成功的,而且在家庭教育上也是相当成功的!老曹似乎为了证明他的观点,还举了一个例子作为佐证。他说,刚进来的一对武汉的夫妻,把丈夫送进病房(当然与我们同一个病房),请好护工,简单地交待了几句后径直走了,原因是有丟不下的生意要处理。当然,老曹说这些的时候,武汉住院的这位丈夫是不在场的。
我承认,老曹说的都是真的。我在外人眼中是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老曹是第三个说这话的人。前两个,是我原先在孝感的同事。这两个同事说我成功的依据是:虽然没有当什么大官(指处级干部),但也混了个正科级干部。关键是家庭和谐美满儿子争气成才。由此可见,他们把我界定为成功人士,是从我家庭的综合情况来考量的。我和妻子大学同学,是至今没有离婚的诸多大学恋爱而结婚的两对同学之一。我和妻子的感情自不必说,妻子对我的好自不必说,妻子对我的爱也自不必说。不说别的,就说我这病的最终下决心手术,严格地说,是以妻子为主导的,说到底是妻子怕我出事出凶险。这种怕,说到底是缘于爱,缘于深爱。
老曹说我在医院里像皇帝,这话也似乎不假。住院期间,手术前及手术后,妻子对我照顾得可谓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包括我的情绪。大家可能知道,医人的心情是没有好的,何况是涉及生命的重症病人!心情不好的结果是什么?就是时常处于焦躁焦虑之中,脾气动不动就爆发了出来,这种爆发是随时的,是莫名的,可能连病人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言语,这些都要人默默承受。妻子知道我是个讲究人,入院前把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刮胡刀以及擦脸擦手的什么露呀霜呀等等都带来了,在医院的一日三餐换着花样,不厌其烦地不辞辛劳地从楼下买上来。时间稍长了,楼下的口味吃厌了,就从网上点外卖来调剂口味,有时还不嫌麻烦坐车回家专门做。晚上陪床,我在病床上一有风吹草动,哪怕翻个身,哪怕咳嗽一声,都能把妻子惊醒。我知道,妻子哪里曾睡着过!
出院后在家休养,待我稍微恢复了一些时,妻子上班前总是把热水袋的盖子替我的拧开(中午午休时要灌热水袋),生怕我的手用一丁点力气!
从妻子照顾我的点点滴滴上,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无微不至!从此,我也知道了无微不至这四个字的分量!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古人说的。社会发展到今天,这句话可能要重新定义了。现在绝大多数家庭都只有一个孩子,结婚后,一般情况一对夫妇要面对的老人可能四个甚至六到八个。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生病也要轮流着一个一个来,否则就会打乱仗。再说,他们还要工作。我住院后,儿子掐着指头算着时间,在我手术前后最为关键的时候向单位请了七天假,陪着我,为我擦洗身子,为我按摩背部,为我刮胡子,扶我上厕所……
在住院期间,我的身边照顾我的人通常有两个人,有时候三个人。儿子上班后,又请了自己的亲妹妹来与妻子作伴,一起照顾我。比起那些只有一个护工的病人来,就如老曹所说,我就像一个皇帝!
只不过,我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病皇帝!
我也不愿当这个皇帝!
25.擦伤
纵观芸芸众生,没有人愿意主动去经历生死,更不会有人闲得无聊,主动到阎王殿去游历一番。
但凡经历过生死者,大多会有一个深切的领悟:人生很多很多事情,大可不必挂怀,除却生死,其余都是擦伤!
作者简介:蔡 骞,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武汉晚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北京晚报》《天津日报》《芒种》《小小说月报》《短篇小说》《杂文报》《古今故事报》《星火》《山西文学》《山海经》等全国五十多家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千余篇(首)。多篇小小说入选《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散文、诗歌入选多种文集。著有中篇科幻小说《地球未来》、长篇小说《亲戚是把锯》、小小说集《吃葡萄时听到敲门声》、散文集《风语》、诗集《冬天的守候》、时评集《麻辣段子疯语点评》等。现供职于工商银行湖北省分行。